今年初夏，我又开始学习茶道。之所以用一个“又”，是因为二十年前我刚来日本的时候，也学过一阵子茶道与插花，后来……，就很长时间没有“后来”了。三四个小时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学习经历太痛苦了，每次要费好大力气，失去知觉的双腿才会缓过神来，而且要在经历过双腿刚刚恢复知觉时如蚁群撕咬的痛苦，才能站直了身体重新行走。

　　所以，后来我很长时间不再去学茶道。当然茶会还是偶尔去参加的。一个日本茶会的标准流程，大约需要40分钟左右——作为一个跪坐过三四小时的人而言，正坐40分钟是个可以熬得过去的数字。

　　今年我加入了京都的“漱石会”，又开始了茶道学习。因为漱石会的会长丹治先生是位茶道家。我加入漱石会原本是想好好学习研究夏目漱石作品，但丹治先生说：“来跟我学茶道呀”，我也就乖乖地去了——每月两次，在丹治先生自己家的茶室里。

丹治先生家“千利四叠半”的茶室

　　丹治先生修建了一个“千利四叠半”的茶室，跟当年千利休一样，进这个“千利四叠半”，必须跪着进去，爬着出来。每次我去学习茶道，跪着爬进“千利四叠半”时，就对丰臣秀吉多了一份理解：难怪秀吉当年会赐死千利休，要求千利休自杀呢，你想想秀吉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土豪太阁，喜欢的是金灿灿的黄金茶室，又闪光又气派，怎么能容忍千利休那种黑乎乎的、还必须跪着进去爬着出来的“四叠半”呢。虽然日本的各种相关资料都介绍说，秀吉对这种草庵风的茶室喜欢得不得了，但一想到秀吉的黄金茶室，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这太不符合一个土豪的审美了。

大德寺玉林院

　　自从我重新学习茶道之后，就开始不断地去京都各大寺院参加各种级别的茶会。也因此才发现茶会也是京都寺院的一笔收入来源。当然具体数字是多少我现在还不太清楚，但一次茶会，一般是从早上八点开始，到下午三点左右结束，七个小时420分钟，按40分钟一次茶席计算，一天内可以开席十次，每次15-20人不等。就按一次茶席15人计算的话，一天之内也得接待150名来参加茶会的客人。而京都的寺院那么多，如果不同流派于同一天在不同寺院举办茶会，那么，完全可以说：京都的贵妇淑女们，不是在准备茶会，就是在去茶会的路上。这些有钱有闲的名门夫人或大家闺秀，才是日本茶道文化传承的真正促进者——是她们用自己的金钱和时间，撑起了茶道碧绿的天空。

大德寺玉林院的茶会

　　学习茶道要时间、要金钱，更要教养。没有一些基本的教养，去参加各门派的茶会，即使你不耻下问，也是要被人瞧不起的。不久前我去大德寺参加由丹治先生主办的茶会，有一轮茶席当中，来参加的客人里有位俳句名人，被奉为主宾，使用当日的主茶碗——是由里千家第十一代家元玄玄斋亲手制作的一只黑茶碗。黑茶碗之铭为“心”，源自夏目漱石的小说《心》。生于江户末期的玄玄斋，是振兴里千家流派的重要人物，因此由他亲手制作的茶碗，也尤显贵重。因此，点茶之后，丹治先生道：

　　“请先生和大家一起轮流即兴作句子罢!”

　　于是从主宾开始，每人轮流一首俳句。因为来客们都知道黑茶碗的来历，所以说话也好作句子也好，都极对丹治先生的胃口，那一轮茶席便显得极为尽兴。

大德寺玉林院茶会之前的准备间

　　但等到下一轮时，来了一位不太熟悉的客人，那位客人虽然语言恭敬，但说话声音高亢，似乎想显示自己的博学，所以不断向丹治先生请教各种问题。丹治先生回答了一二，再问其三时，丹治先生就突然翻脸了，对那客人道：

　　“请你住嘴!在茶室里，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能问。”

　　丹治先生说这几句话时，语音平静柔和，措辞极为有礼，但每一句话都说得不客气。那位客人顿时尴尬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整个茶室一片沉默。目睹这一切，令坐在茶室一角的我内心吃惊不小。后来我查阅“一期一会”的出处，果然看到这样的解释：

　　“路地ヘ入ヨリ出ルマデ、一期ニ一度ノ會ノヤウニ、亭主ヲ可敬畏。世間雜談、無用也。”

　　这是千利休弟子所记录的千利休的原话。大意是：

　　“自入巷至出巷，须视为一期一度之会，敬畏亭主。世间杂谈，无用也。”

　　“亭主”在这儿的意思，就是指主持茶席的主人。看来，茶道所讲究的“一期一会”的款待之道，也并非针对所有人。一生一次的珍重，只对懂得的人呢。

大德寺玉林院

　　另外，说到茶道的教养，我在参加另一次茶会时，还学习到一件事。那是7月的时候，我应邀作为客人参加了由丹治先生主持的桐荫席。“桐荫席”是里千家最高级别的茶席，对于修习茶道的人而言，能成为“桐荫席”的席主，是一生一次的荣幸。

　　那一次的桐荫席，除了点茶，还为来客提供一份茶席之后的茶料理。送上来的前菜中，有几颗煮毛豆。我正在犹豫那几颗带壳的毛豆要如何吃才好呢，就见左右两侧身穿和服的日本夫人们，不动声色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怀纸，用筷子夹起一枚毛豆放到怀纸上，安安静静吃完之后，再用怀纸将毛豆壳包起来，悄然放入自己的手提包中。之后再拿出下一张怀纸，按顺序吃第二枚毛豆……。这样的吃法，是所有料理吃完之后，托盘内的碗盏依旧干干净净，保持着作为碗盏原本的美观。日本有句话说：一切盛用料理的器皿，都是料理的衣裳。从这句话去理解，这种将毛豆壳包起来带回家、以求用过的碗盏内没有残物，依旧保持美观的做法，与脱下要洗的衣服，也依旧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心态，其实是一样的。

　　那一次，我吃过的毛豆壳，也被装进了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从京都一直带回大阪的家之后，才将它们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垃圾箱。

　　今年初夏，我又开始学习茶道。之所以用一个“又”，是因为二十年前我刚来日本的时候，也学过一阵子茶道与插花，后来……，就很长时间没有“后来”了。三四个小时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学习经历太痛苦了，每次要费好大力气，失去知觉的双腿才会缓过神来，而且要在经历过双腿刚刚恢复知觉时如蚁群撕咬的痛苦，才能站直了身体重新行走。

　　所以，后来我很长时间不再去学茶道。当然茶会还是偶尔去参加的。一个日本茶会的标准流程，大约需要40分钟左右——作为一个跪坐过三四小时的人而言，正坐40分钟是个可以熬得过去的数字。

　　今年我加入了京都的“漱石会”，又开始了茶道学习。因为漱石会的会长丹治先生是位茶道家。我加入漱石会原本是想好好学习研究夏目漱石作品，但丹治先生说：“来跟我学茶道呀”，我也就乖乖地去了——每月两次，在丹治先生自己家的茶室里。

丹治先生家“千利四叠半”的茶室

　　丹治先生修建了一个“千利四叠半”的茶室，跟当年千利休一样，进这个“千利四叠半”，必须跪着进去，爬着出来。每次我去学习茶道，跪着爬进“千利四叠半”时，就对丰臣秀吉多了一份理解：难怪秀吉当年会赐死千利休，要求千利休自杀呢，你想想秀吉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土豪太阁，喜欢的是金灿灿的黄金茶室，又闪光又气派，怎么能容忍千利休那种黑乎乎的、还必须跪着进去爬着出来的“四叠半”呢。虽然日本的各种相关资料都介绍说，秀吉对这种草庵风的茶室喜欢得不得了，但一想到秀吉的黄金茶室，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这太不符合一个土豪的审美了。

大德寺玉林院

　　自从我重新学习茶道之后，就开始不断地去京都各大寺院参加各种级别的茶会。也因此才发现茶会也是京都寺院的一笔收入来源。当然具体数字是多少我现在还不太清楚，但一次茶会，一般是从早上八点开始，到下午三点左右结束，七个小时420分钟，按40分钟一次茶席计算，一天内可以开席十次，每次15-20人不等。就按一次茶席15人计算的话，一天之内也得接待150名来参加茶会的客人。而京都的寺院那么多，如果不同流派于同一天在不同寺院举办茶会，那么，完全可以说：京都的贵妇淑女们，不是在准备茶会，就是在去茶会的路上。这些有钱有闲的名门夫人或大家闺秀，才是日本茶道文化传承的真正促进者——是她们用自己的金钱和时间，撑起了茶道碧绿的天空。

大德寺玉林院的茶会

　　学习茶道要时间、要金钱，更要教养。没有一些基本的教养，去参加各门派的茶会，即使你不耻下问，也是要被人瞧不起的。不久前我去大德寺参加由丹治先生主办的茶会，有一轮茶席当中，来参加的客人里有位俳句名人，被奉为主宾，使用当日的主茶碗——是由里千家第十一代家元玄玄斋亲手制作的一只黑茶碗。黑茶碗之铭为“心”，源自夏目漱石的小说《心》。生于江户末期的玄玄斋，是振兴里千家流派的重要人物，因此由他亲手制作的茶碗，也尤显贵重。因此，点茶之后，丹治先生道：

　　“请先生和大家一起轮流即兴作句子罢!”

　　于是从主宾开始，每人轮流一首俳句。因为来客们都知道黑茶碗的来历，所以说话也好作句子也好，都极对丹治先生的胃口，那一轮茶席便显得极为尽兴。

大德寺玉林院茶会之前的准备间

　　但等到下一轮时，来了一位不太熟悉的客人，那位客人虽然语言恭敬，但说话声音高亢，似乎想显示自己的博学，所以不断向丹治先生请教各种问题。丹治先生回答了一二，再问其三时，丹治先生就突然翻脸了，对那客人道：

　　“请你住嘴!在茶室里，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不能问。”

　　丹治先生说这几句话时，语音平静柔和，措辞极为有礼，但每一句话都说得不客气。那位客人顿时尴尬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整个茶室一片沉默。目睹这一切，令坐在茶室一角的我内心吃惊不小。后来我查阅“一期一会”的出处，果然看到这样的解释：

　　“路地ヘ入ヨリ出ルマデ、一期ニ一度ノ會ノヤウニ、亭主ヲ可敬畏。世間雜談、無用也。”

　　这是千利休弟子所记录的千利休的原话。大意是：

　　“自入巷至出巷，须视为一期一度之会，敬畏亭主。世间杂谈，无用也。”

　　“亭主”在这儿的意思，就是指主持茶席的主人。看来，茶道所讲究的“一期一会”的款待之道，也并非针对所有人。一生一次的珍重，只对懂得的人呢。

大德寺玉林院

　　另外，说到茶道的教养，我在参加另一次茶会时，还学习到一件事。那是7月的时候，我应邀作为客人参加了由丹治先生主持的桐荫席。“桐荫席”是里千家最高级别的茶席，对于修习茶道的人而言，能成为“桐荫席”的席主，是一生一次的荣幸。

　　那一次的桐荫席，除了点茶，还为来客提供一份茶席之后的茶料理。送上来的前菜中，有几颗煮毛豆。我正在犹豫那几颗带壳的毛豆要如何吃才好呢，就见左右两侧身穿和服的日本夫人们，不动声色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怀纸，用筷子夹起一枚毛豆放到怀纸上，安安静静吃完之后，再用怀纸将毛豆壳包起来，悄然放入自己的手提包中。之后再拿出下一张怀纸，按顺序吃第二枚毛豆……。这样的吃法，是所有料理吃完之后，托盘内的碗盏依旧干干净净，保持着作为碗盏原本的美观。日本有句话说：一切盛用料理的器皿，都是料理的衣裳。从这句话去理解，这种将毛豆壳包起来带回家、以求用过的碗盏内没有残物，依旧保持美观的做法，与脱下要洗的衣服，也依旧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心态，其实是一样的。

　　那一次，我吃过的毛豆壳，也被装进了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从京都一直带回大阪的家之后，才将它们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