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成倍增加对乌克兰的战争力度，其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一些观察人士预测，这位俄罗斯总统可能会被推翻;有些人甚至希望这个国家解体。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俄罗斯会分裂吗?

　　俄罗斯的地理位置使得其国民凝聚力难以捉摸。它横跨11个时区，是世界上陆地面积最大的国家。20%的人口不是俄罗斯人，而是当地的原住民。虽然在2月份战争爆发前几周，莫斯科被联合国人居署的城市繁荣指数评为世界第三大繁荣城市，但西伯利亚次大陆的大部分地区仍然贫困且人口稀少。在遥远的北方，衰落的采掘工业城市占主导地位。在远东地区，当地居民在经济上与中国、日本和韩国的联系比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联系更紧密。在普京的领导下，权力高度集中在莫斯科，地方的政治和文化自治权被削弱。

2022年11月，俄罗斯总统普京在莫斯科红场发表讲话

　　一些西方观察人士不仅在预测俄罗斯的解体，还在鼓动俄罗斯走到这一步，认为这是改变莫斯科国际行为的一个办法。然而，分裂并不能解决西方的“俄罗斯问题”。俄罗斯及其邻国(如乌克兰)，以及世界其他地区要想有一个积极的未来，就需要俄罗斯从内部彻底改造其联邦制，而不是自行解体就可以。

　　并不是铁板一块

　　长期以来，俄罗斯领导人一直采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来确保该国偏远地区的统一。沙皇授予一些被征服的民族文化自治权，同时暴力强迫其他民族同化。苏联政权遵循着同样的剧本，有时颂扬民族身份，有时驱逐和惩罚被认为是针对不忠诚于苏联计划的人。

　　在俄罗斯，钟摆也在中央集权和反对中央集权之间摇摆不定。在20世纪，俄罗斯只经历了两个相对权力下放的时期：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领导下的1953年至1964年，以及 1985 年至 1999 年的改革和鲍里斯叶利钦总统任期结束之间。

　　普京在2000年掌权后，逐渐强化了莫斯科对俄罗斯各地区和共和国的控制。从那以后，富裕的大都市中心和州一级地区居民之间日益扩大的社会经济差距造成了社会紧张局势。莫斯科及其周边地区的消费超过了国家预算的份额。相比之下，西伯利亚地区贡献给国家的比他们得到的要多。莫斯科积累了太多的权力，偏远地区失去了官僚的照顾和财政自主权，这反过来又抑制了地区发展。即使在俄罗斯南部的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一个非常忠于普京的地区——当地领导人也批评莫斯科的官僚们推行的政策与当地的现实脱节。

　　俄罗斯的种族划分又使这种复杂性增加了一层。俄罗斯的21个自治民族共和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在一些地区，俄罗斯族占主导地位(有时是压倒性的;例如，在贝加尔湖畔的西伯利亚布里亚特共和国，他们占了三分之二的人口，而在其他国家，他们的人口很少(俄罗斯南部的达吉斯坦约占3%)。但除了少数例外，比如工业化的鞑靼斯坦，他们不仅面临着困扰俄罗斯偏远省份的经济挑战，而且还怀有文化上的不满。例如，在这些语言多样化的地区，人们对俄语的主导地位越来越感到不满。当地活动人士呼吁历史教科书停止庆祝他们的国家“和平融入”俄罗斯帝国。在北极地区，原住民领导人大声疾呼，要求对石油公司等采掘公司如何开采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发表意见。

　　乌克兰战争可能会增加地方要求从莫斯科获得更大自治权的呼声。9月份的军事动员在少数民族人口占多数的地区引起了反弹，这些地区的应征士兵已经遭受了很高的伤亡率。甚至自称是普京忠实卫士的车臣共和国的领导人拉姆赞·卡德罗夫也比其他地区的领导人更早地停止了车臣的动员，宣布他的共和国已经完成了配额。今年9月，达吉斯坦首席穆夫提的夫人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

　　更深层次的人口结构变化也可能增加要求权力下放的呼声。在俄罗斯人口正增长的20个地区中，有19个地区的非俄罗斯族人口比例相对较高。北高加索地区的达吉斯坦和车臣以及西伯利亚的图瓦地区更是如此。在俄罗斯最北部的萨哈共和国，首府雅库茨克的人口在过去30年里翻了一番，这要归功于年轻的雅库茨克人从农村涌入城市，使这座城市成为俄罗斯最具原住民文化活力的城市景观。

　　尽管俄罗斯少数民族的不满是真实的，但他们并没有大声疾呼要脱离俄罗斯。调查显示，少数民族共和国的俄罗斯国家爱国主义情绪很强。可以说，如果呼吁脱离俄罗斯的运动开始，会有一些人团结起来争取独立。但更有可能的是，大多数人会继续将俄罗斯视为自己的家园，并满足于获得更多的文化和政治自主权。

　　不要寄希望于解体

　　尽管尚无证据表明俄罗斯内部有支持分裂的倾向，但一些西方政策制定者和观察人士对这种可能性持乐观态度。欧洲安全与合作委员会是一个政府组织，也被称为美国赫尔辛基委员会，其成员包括参议员、国会代表和行政官员。该委员会宣布，对俄罗斯进行非殖民化是“道德和战略上的当务之急”。

　　今年5月，反威权统治的记者凯西·米歇尔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上发表了类似的观点:“西方必须完成始于1991年的工程。它必须寻求使俄罗斯完全非殖民化。”谢尔盖·萨姆伦尼为亲北约的智库欧洲政策分析中心(Center for European Policy Analysis)撰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俄罗斯解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波兰和乌克兰也出现了类似的情绪。诺贝尔奖得主、波兰前总统瓦文萨主张“被俄罗斯殖民的60个民族”脱离莫斯科，这样俄罗斯就会变成一个大约5000万人口的国家(而不是1.4亿人口的国家)。自由国家联盟和俄罗斯自由人民论坛在中欧举行了会议，呼吁“解放被禁锢的国家”——这一表述可以追溯到沙皇时期，当时持不同政异者嘲笑俄罗斯是“监狱式国家”，以及冷战期间中央情报局赞助的反布尔什维克国家集团。

　　来自俄罗斯少数民族的流亡者和俄罗斯反对派人士是参加这些大会的大多数。例如，今年7月在布拉格召开的俄罗斯自由人民论坛(Forum of the Free Peoples of Russia)发表了一份《俄罗斯非殖民化宣言》，并附上了一张地图，上面是一个被肢解的俄罗斯，有大约30个新共和国。

　　但西方政策制定者不应陷入将政治流亡者的激进言论与俄罗斯公民的观点混为一谈的陷阱，后者的看法微妙得多。如果想当然地认为，俄罗斯少数民族的权力得到增强，就会自动出现一个更符合西方规范的俄罗斯，那也是错误的。少数民族并不比俄罗斯多数民族更倾向于民主、人权、善政和亲西方的自由主义。

　　俄罗斯主要的文化差异并不在俄罗斯民族和少数民族之间，而是在大城市和其他地区之间:工业萧条地区、农村省份和少数民族共和国。在过去的十年里，俄罗斯的大城市已经显示出越来越多的公民社会参与和基层多元化的迹象——尽管这种趋势一直被抑制，尤其是自乌克兰战争爆发以来。相比之下，农村居民和少数民族在文化习俗方面往往更保守，更支持威权主义和家长式政权。穆斯林少数民族更有可能反对堕胎权、自由离婚法、职场平等和LGBTQ权利。他们也更有可能谴责北约和美国在中东的政策。

　　鼓吹俄罗斯的解体是一种错误的策略，它建立在对俄罗斯社会的多样性缺乏了解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这种策略也没有考虑到俄罗斯的解体将给国际安全带来灾难性后果。解体将少不了引发几场内战。新的小国会为了边界和经济资产而互相争斗。控制着庞大核武库的莫斯科精英们会对任何分裂主义做出暴力反应。如果这意味着重蹈苏联解体的覆辙，安全部门和执法机构将粉碎任何民主化的尝试。尽管去殖民化听起来像是解放，但实际上很可能将整个俄罗斯和少数民族地区推向更远的倒退。

　　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不太可能解体。然而，在普京灾难性的战争之后，该政权仍将面临越来越大的权力下放压力。最好的结果将是地方自治成为现实——这一点被写入俄罗斯宪法，但被普京废除。只有伴随着对俄罗斯殖民主义遗留问题的全国清算，俄罗斯的重新联邦化才有可能实现。这种联邦化对俄罗斯民族和少数民族都很重要。但就像美国和欧洲一样，这种社会转型将需要几十年的时间。然而，这是值得追求的。只有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实行分权的俄罗斯，才能实现由内而外的改革。

　　作者简介：玛琳娜·劳瑞尔(Marlene Laruelle)是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欧洲、俄罗斯和欧亚研究研究所主任和研究教授。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随着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成倍增加对乌克兰的战争力度，其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一些观察人士预测，这位俄罗斯总统可能会被推翻;有些人甚至希望这个国家解体。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俄罗斯会分裂吗?

　　俄罗斯的地理位置使得其国民凝聚力难以捉摸。它横跨11个时区，是世界上陆地面积最大的国家。20%的人口不是俄罗斯人，而是当地的原住民。虽然在2月份战争爆发前几周，莫斯科被联合国人居署的城市繁荣指数评为世界第三大繁荣城市，但西伯利亚次大陆的大部分地区仍然贫困且人口稀少。在遥远的北方，衰落的采掘工业城市占主导地位。在远东地区，当地居民在经济上与中国、日本和韩国的联系比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联系更紧密。在普京的领导下，权力高度集中在莫斯科，地方的政治和文化自治权被削弱。

2022年11月，俄罗斯总统普京在莫斯科红场发表讲话

　　一些西方观察人士不仅在预测俄罗斯的解体，还在鼓动俄罗斯走到这一步，认为这是改变莫斯科国际行为的一个办法。然而，分裂并不能解决西方的“俄罗斯问题”。俄罗斯及其邻国(如乌克兰)，以及世界其他地区要想有一个积极的未来，就需要俄罗斯从内部彻底改造其联邦制，而不是自行解体就可以。

　　并不是铁板一块

　　长期以来，俄罗斯领导人一直采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来确保该国偏远地区的统一。沙皇授予一些被征服的民族文化自治权，同时暴力强迫其他民族同化。苏联政权遵循着同样的剧本，有时颂扬民族身份，有时驱逐和惩罚被认为是针对不忠诚于苏联计划的人。

　　在俄罗斯，钟摆也在中央集权和反对中央集权之间摇摆不定。在20世纪，俄罗斯只经历了两个相对权力下放的时期：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领导下的1953年至1964年，以及 1985 年至 1999 年的改革和鲍里斯叶利钦总统任期结束之间。

　　普京在2000年掌权后，逐渐强化了莫斯科对俄罗斯各地区和共和国的控制。从那以后，富裕的大都市中心和州一级地区居民之间日益扩大的社会经济差距造成了社会紧张局势。莫斯科及其周边地区的消费超过了国家预算的份额。相比之下，西伯利亚地区贡献给国家的比他们得到的要多。莫斯科积累了太多的权力，偏远地区失去了官僚的照顾和财政自主权，这反过来又抑制了地区发展。即使在俄罗斯南部的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一个非常忠于普京的地区——当地领导人也批评莫斯科的官僚们推行的政策与当地的现实脱节。

　　俄罗斯的种族划分又使这种复杂性增加了一层。俄罗斯的21个自治民族共和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在一些地区，俄罗斯族占主导地位(有时是压倒性的;例如，在贝加尔湖畔的西伯利亚布里亚特共和国，他们占了三分之二的人口，而在其他国家，他们的人口很少(俄罗斯南部的达吉斯坦约占3%)。但除了少数例外，比如工业化的鞑靼斯坦，他们不仅面临着困扰俄罗斯偏远省份的经济挑战，而且还怀有文化上的不满。例如，在这些语言多样化的地区，人们对俄语的主导地位越来越感到不满。当地活动人士呼吁历史教科书停止庆祝他们的国家“和平融入”俄罗斯帝国。在北极地区，原住民领导人大声疾呼，要求对石油公司等采掘公司如何开采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发表意见。

　　乌克兰战争可能会增加地方要求从莫斯科获得更大自治权的呼声。9月份的军事动员在少数民族人口占多数的地区引起了反弹，这些地区的应征士兵已经遭受了很高的伤亡率。甚至自称是普京忠实卫士的车臣共和国的领导人拉姆赞·卡德罗夫也比其他地区的领导人更早地停止了车臣的动员，宣布他的共和国已经完成了配额。今年9月，达吉斯坦首席穆夫提的夫人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

　　更深层次的人口结构变化也可能增加要求权力下放的呼声。在俄罗斯人口正增长的20个地区中，有19个地区的非俄罗斯族人口比例相对较高。北高加索地区的达吉斯坦和车臣以及西伯利亚的图瓦地区更是如此。在俄罗斯最北部的萨哈共和国，首府雅库茨克的人口在过去30年里翻了一番，这要归功于年轻的雅库茨克人从农村涌入城市，使这座城市成为俄罗斯最具原住民文化活力的城市景观。

　　尽管俄罗斯少数民族的不满是真实的，但他们并没有大声疾呼要脱离俄罗斯。调查显示，少数民族共和国的俄罗斯国家爱国主义情绪很强。可以说，如果呼吁脱离俄罗斯的运动开始，会有一些人团结起来争取独立。但更有可能的是，大多数人会继续将俄罗斯视为自己的家园，并满足于获得更多的文化和政治自主权。

　　不要寄希望于解体

　　尽管尚无证据表明俄罗斯内部有支持分裂的倾向，但一些西方政策制定者和观察人士对这种可能性持乐观态度。欧洲安全与合作委员会是一个政府组织，也被称为美国赫尔辛基委员会，其成员包括参议员、国会代表和行政官员。该委员会宣布，对俄罗斯进行非殖民化是“道德和战略上的当务之急”。

　　今年5月，反威权统治的记者凯西·米歇尔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上发表了类似的观点:“西方必须完成始于1991年的工程。它必须寻求使俄罗斯完全非殖民化。”谢尔盖·萨姆伦尼为亲北约的智库欧洲政策分析中心(Center for European Policy Analysis)撰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俄罗斯解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波兰和乌克兰也出现了类似的情绪。诺贝尔奖得主、波兰前总统瓦文萨主张“被俄罗斯殖民的60个民族”脱离莫斯科，这样俄罗斯就会变成一个大约5000万人口的国家(而不是1.4亿人口的国家)。自由国家联盟和俄罗斯自由人民论坛在中欧举行了会议，呼吁“解放被禁锢的国家”——这一表述可以追溯到沙皇时期，当时持不同政异者嘲笑俄罗斯是“监狱式国家”，以及冷战期间中央情报局赞助的反布尔什维克国家集团。

　　来自俄罗斯少数民族的流亡者和俄罗斯反对派人士是参加这些大会的大多数。例如，今年7月在布拉格召开的俄罗斯自由人民论坛(Forum of the Free Peoples of Russia)发表了一份《俄罗斯非殖民化宣言》，并附上了一张地图，上面是一个被肢解的俄罗斯，有大约30个新共和国。

　　但西方政策制定者不应陷入将政治流亡者的激进言论与俄罗斯公民的观点混为一谈的陷阱，后者的看法微妙得多。如果想当然地认为，俄罗斯少数民族的权力得到增强，就会自动出现一个更符合西方规范的俄罗斯，那也是错误的。少数民族并不比俄罗斯多数民族更倾向于民主、人权、善政和亲西方的自由主义。

　　俄罗斯主要的文化差异并不在俄罗斯民族和少数民族之间，而是在大城市和其他地区之间:工业萧条地区、农村省份和少数民族共和国。在过去的十年里，俄罗斯的大城市已经显示出越来越多的公民社会参与和基层多元化的迹象——尽管这种趋势一直被抑制，尤其是自乌克兰战争爆发以来。相比之下，农村居民和少数民族在文化习俗方面往往更保守，更支持威权主义和家长式政权。穆斯林少数民族更有可能反对堕胎权、自由离婚法、职场平等和LGBTQ权利。他们也更有可能谴责北约和美国在中东的政策。

　　鼓吹俄罗斯的解体是一种错误的策略，它建立在对俄罗斯社会的多样性缺乏了解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这种策略也没有考虑到俄罗斯的解体将给国际安全带来灾难性后果。解体将少不了引发几场内战。新的小国会为了边界和经济资产而互相争斗。控制着庞大核武库的莫斯科精英们会对任何分裂主义做出暴力反应。如果这意味着重蹈苏联解体的覆辙，安全部门和执法机构将粉碎任何民主化的尝试。尽管去殖民化听起来像是解放，但实际上很可能将整个俄罗斯和少数民族地区推向更远的倒退。

　　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不太可能解体。然而，在普京灾难性的战争之后，该政权仍将面临越来越大的权力下放压力。最好的结果将是地方自治成为现实——这一点被写入俄罗斯宪法，但被普京废除。只有伴随着对俄罗斯殖民主义遗留问题的全国清算，俄罗斯的重新联邦化才有可能实现。这种联邦化对俄罗斯民族和少数民族都很重要。但就像美国和欧洲一样，这种社会转型将需要几十年的时间。然而，这是值得追求的。只有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实行分权的俄罗斯，才能实现由内而外的改革。

　　作者简介：玛琳娜·劳瑞尔(Marlene Laruelle)是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欧洲、俄罗斯和欧亚研究研究所主任和研究教授。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