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泰晤士文学增刊》 2019-12-10 11:48:50
作者:阿卡迪·奥斯特洛夫斯基;陶小路/译
要了解体育在俄罗斯历史上的位置,那些到俄罗斯看世界杯的人们只需看看莫斯科迪纳摩地铁站相当壮观的拱形墙。该墙建于1938年,当时正处于斯大林大清洗运动的高潮阶段。墙上的足球、网球运动员,滑雪和登山运动员的浮雕是苏联国力的象征。苏联帝国和大多数帝国一样,体育是战争准备的一种方式。苏联共青团成员参加的体育锻炼项目名为“苏联劳动及防御”(Ready for Labour and Defence of the USSR),2014年,普京重启了这个项目。红场上为展现“体育锻炼文化”的军事化游行从1919年一直持续到1954年。
莫斯科迪纳摩地铁站
冷战期间,体育成为东西两个阵营之间政治竞争的一种形式。来自苏联集团国家,特别是东德的职业运动员,装作是业余爱好者,然后使用各种类固醇,各国政府根据运动员在赛事中取得的成绩对其进行奖励或惩罚。然而,这场意识形态之间的竞赛近来已经演变成一场不同叙事之间的战争,演艺界在其中扮演着主导角色。《一跃而起》(Going Vertical)是一部俄罗斯体育电影,它重温了冷战时期最令人难忘的体育壮举之一:苏联篮球队1972年慕尼黑夏季奥运会上对阵美国,获得传奇性胜利。电影中对历史多有歪曲。这部电影去年12月上映,就在那之前的几个月上映了一部叫《伊卡洛斯》(Icarus)的美国纪录片,该纪录片是关于2014年索契冬季奥运会期间,在俄罗斯政府支持下进行的兴奋剂计划。这两部影片将俄罗斯与西方以及与其自身的冲突很清晰地展现了出来,人们也能看到俄罗斯国家体育运动是怎么样将事实转化为虚构,然后再将虚构变成事实。
《一跃而起》是最近几部以体育为主题的大片之一,电影的制作方是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和尼基塔·米哈尔科夫(Nikita Mikhalkov)的电影制片公司。尼基塔·米哈尔科夫执导的《烈日灼人》(Burnt by the Sun)曾经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一直以来,米哈尔科夫都是普京的支持者。自上映以来,《一跃而起》已被1200万人观看过,票房近30亿卢布,评论家不吝溢美之词,普京对其表达了感激之情。电影中的英雄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俄罗斯教练,他承诺在要在篮球这项美国的标志性运动中击败美国队。“没有永恒的帝国。美国人总有一天会输,所以我觉得他们不如输给我们”,面对美国傲慢的记者和鼠目寸光的苏联官员,他这样表示道,这番话引起了这些记者和官员的惊愕和怀疑。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坚持苏联篮球队采用新技法。一位苏联官员严厉地问道,“比如什么技法呢?”。这位教练回答说,“用美国人的技法”。
这句台词也可以用来描述这部电影。《一跃而起》模仿了好莱坞的技法,激发起俄罗斯民族的爱国主义情绪;例如它借鉴了2004年的美国纪录片《奇迹》(Miracle)的拍摄手法,《奇迹》讲述了美国冰球队1980年在普莱西德湖冬季奥运会上战胜苏联。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新闻主播,最臭名昭著的吹鼓手德米特里·基谢廖夫(Dmitry Kiselyov)吹嘘道,“除了阿凡达,这部电影在俄罗斯的票房超过了所有外国大片”。(他没有提到俄罗斯文化部禁掉了《斯大林之死》 (The Death of Stalin),推迟了《帕丁顿熊 2》的上映时间,这些电影都可能与《一跃而起》竞争。)
和好莱坞的英雄一样,这位苏联教练一方面要和他的美国对手竞争,另一方面还要和国内的官僚作战,这些官僚骚扰球员,不让他的小儿子到国外做一个重要的手术。电影的最后三分之一部分都在拍赛事本身。美国球员球风粗野;现场观众敌视“苏联共产主义分子”;裁判的判罚偏向美国队;苏联官员急于惩罚教练的无礼。但是在比赛最后三秒,精神和毅力让苏联队在道德和体育上获得了双重胜利。“这部电影不仅仅是一部电影”,一位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评论员在2017年终盘点节目中这样表示。“它让我们有了一跃而起的机会”。
基谢廖夫是这档节目的主持人,该节目的新闻摘要就提到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富有“侵略性”。相比之下,普京奉行“和平外交政策”,以“坚实的国防力量”为后盾,必要时可以“用核武器将美国化为废墟”。对于基谢廖夫来说,美国以“俄罗斯军队入侵乌克兰的假新闻”为幌子,向乌克兰提供杀伤性武器,这就是美国富有“侵略性”的明确信号。基谢廖夫自己的节目经常煽动仇恨,制作假新闻,俨然像是小说《1984》里的电视屏幕。用奥威尔的话来说,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有着“双重思想”,“在否定道德的同时主张道德”,以此来宣称“战争就是和平”。
这种“双重思想”似乎成了格拉戈里·罗德琴科夫(Grigory Rodchenkov)的主导思想。罗德琴科夫是俄罗斯反兴奋剂实验室的前负责人、纪录片《伊卡洛斯》的主角,一项显然得到普京批准的兴奋剂计划的设计者是他,后来向世界揭发这个计划的人也是他。这部纪录片获得了2018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在纪录片快结束的时候,镜头前的罗德琴科夫手里捧着英文版《1984》在读。“我做的两件事相互抵消,相互矛盾:帮助运动员使用兴奋剂和反兴奋剂。这是彻彻底底的双重思想”,他用英语这样说道。
罗德琴科夫(左)
《一跃而起》在片尾字幕使用了一些用兴奋剂的俄罗斯运动员在索契冬奥会比赛的镜头,这些画面被当作俄罗斯在体育和精神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又一例证。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和米哈尔科夫认为《一跃而起》是对俄罗斯兴奋剂丑闻的回答——兴奋剂丑闻曝光后,世界反兴奋剂机构(the World Anti-Doping Agency)向国际奥委会提出建议,禁止俄罗斯运动员参加2016年里约热内卢夏季奥运会,俄罗斯官方将这个提议称作西方世界的一场阴谋,旨在阻止俄罗斯“一跃而起”。
从国家电视台对世界杯前几天的报道来看,这个“阴谋”失败了。在俄罗斯第一频道(俄语:Первый Канал,简写:C1R)看来,俄罗斯现在不但没有被孤立,而且是“宏大的足球世界之中心”。在开幕式上,流行歌手罗比·威廉姆斯(Robbie Williams)表演完之后,普京欢迎球迷来到一个“开放、好客、友善”的俄罗斯。第一频道播放了普京会见巴拿马、哈萨克斯坦和沙特阿拉伯领导人的画面。(似乎是为了表示原谅美国总统的缺席,第一频道还放了特朗普的照片,并在他生日那天传达了普京的祝贺。)“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卢日尼基体育场”,一位穿着俄罗斯足球队球衣的记者滔滔不绝道。
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开幕式的举办地也在卢日尼基体育场。苏联1979年入侵阿富汗,许多国家(包括美国)因此抵制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苏联政府希望借着举办奥运会向外界展现,苏联是一个正常、友好的国家。莫斯科奥运会的吉祥物是一只名叫米沙(Misha)的笑脸小熊,开幕式结束时,橡胶制的米沙乘着气球飞离了体育场,观众被此情景感动地流泪。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成了最后的地缘政治竞赛的发生地,随着冷战结束,这种地缘政治竞赛似乎也随之终止。但1991年苏联的崩溃恰逢一个新的电视时代的开始,这个时代将体育转变为娱乐,把战争转变为体育。最初,体育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一起被抛弃,整个90年代,体育在俄罗斯几乎没有受到太多关注。然而,到了21世纪初,普京开始恢复一些苏联时期的符号,体育的娱乐价值以及它在地缘政治上的意义融合到了一起。体育的复兴很符合普京关于俄罗斯复兴的叙述,与此同时,因为油价上涨,俄罗斯国内的消费热潮(主要是对进口商品的消费)也适时地出现。油价的上涨产生了类似于强大的类固醇给运动员带来的效用,俄罗斯经济因此呈现出一种强劲的假象,人们的自我形象也因之大大提升。人们的收入增长几乎是经济增长速度的两倍,经济的结构性疲软和腐败被遮掩。
来源:《泰晤士文学增刊》 2019-12-10 11:48:50
作者:阿卡迪·奥斯特洛夫斯基;陶小路/译
要了解体育在俄罗斯历史上的位置,那些到俄罗斯看世界杯的人们只需看看莫斯科迪纳摩地铁站相当壮观的拱形墙。该墙建于1938年,当时正处于斯大林大清洗运动的高潮阶段。墙上的足球、网球运动员,滑雪和登山运动员的浮雕是苏联国力的象征。苏联帝国和大多数帝国一样,体育是战争准备的一种方式。苏联共青团成员参加的体育锻炼项目名为“苏联劳动及防御”(Ready for Labour and Defence of the USSR),2014年,普京重启了这个项目。红场上为展现“体育锻炼文化”的军事化游行从1919年一直持续到1954年。
莫斯科迪纳摩地铁站
冷战期间,体育成为东西两个阵营之间政治竞争的一种形式。来自苏联集团国家,特别是东德的职业运动员,装作是业余爱好者,然后使用各种类固醇,各国政府根据运动员在赛事中取得的成绩对其进行奖励或惩罚。然而,这场意识形态之间的竞赛近来已经演变成一场不同叙事之间的战争,演艺界在其中扮演着主导角色。《一跃而起》(Going Vertical)是一部俄罗斯体育电影,它重温了冷战时期最令人难忘的体育壮举之一:苏联篮球队1972年慕尼黑夏季奥运会上对阵美国,获得传奇性胜利。电影中对历史多有歪曲。这部电影去年12月上映,就在那之前的几个月上映了一部叫《伊卡洛斯》(Icarus)的美国纪录片,该纪录片是关于2014年索契冬季奥运会期间,在俄罗斯政府支持下进行的兴奋剂计划。这两部影片将俄罗斯与西方以及与其自身的冲突很清晰地展现了出来,人们也能看到俄罗斯国家体育运动是怎么样将事实转化为虚构,然后再将虚构变成事实。
《一跃而起》是最近几部以体育为主题的大片之一,电影的制作方是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和尼基塔·米哈尔科夫(Nikita Mikhalkov)的电影制片公司。尼基塔·米哈尔科夫执导的《烈日灼人》(Burnt by the Sun)曾经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一直以来,米哈尔科夫都是普京的支持者。自上映以来,《一跃而起》已被1200万人观看过,票房近30亿卢布,评论家不吝溢美之词,普京对其表达了感激之情。电影中的英雄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俄罗斯教练,他承诺在要在篮球这项美国的标志性运动中击败美国队。“没有永恒的帝国。美国人总有一天会输,所以我觉得他们不如输给我们”,面对美国傲慢的记者和鼠目寸光的苏联官员,他这样表示道,这番话引起了这些记者和官员的惊愕和怀疑。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坚持苏联篮球队采用新技法。一位苏联官员严厉地问道,“比如什么技法呢?”。这位教练回答说,“用美国人的技法”。
这句台词也可以用来描述这部电影。《一跃而起》模仿了好莱坞的技法,激发起俄罗斯民族的爱国主义情绪;例如它借鉴了2004年的美国纪录片《奇迹》(Miracle)的拍摄手法,《奇迹》讲述了美国冰球队1980年在普莱西德湖冬季奥运会上战胜苏联。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新闻主播,最臭名昭著的吹鼓手德米特里·基谢廖夫(Dmitry Kiselyov)吹嘘道,“除了阿凡达,这部电影在俄罗斯的票房超过了所有外国大片”。(他没有提到俄罗斯文化部禁掉了《斯大林之死》 (The Death of Stalin),推迟了《帕丁顿熊 2》的上映时间,这些电影都可能与《一跃而起》竞争。)
和好莱坞的英雄一样,这位苏联教练一方面要和他的美国对手竞争,另一方面还要和国内的官僚作战,这些官僚骚扰球员,不让他的小儿子到国外做一个重要的手术。电影的最后三分之一部分都在拍赛事本身。美国球员球风粗野;现场观众敌视“苏联共产主义分子”;裁判的判罚偏向美国队;苏联官员急于惩罚教练的无礼。但是在比赛最后三秒,精神和毅力让苏联队在道德和体育上获得了双重胜利。“这部电影不仅仅是一部电影”,一位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评论员在2017年终盘点节目中这样表示。“它让我们有了一跃而起的机会”。
基谢廖夫是这档节目的主持人,该节目的新闻摘要就提到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富有“侵略性”。相比之下,普京奉行“和平外交政策”,以“坚实的国防力量”为后盾,必要时可以“用核武器将美国化为废墟”。对于基谢廖夫来说,美国以“俄罗斯军队入侵乌克兰的假新闻”为幌子,向乌克兰提供杀伤性武器,这就是美国富有“侵略性”的明确信号。基谢廖夫自己的节目经常煽动仇恨,制作假新闻,俨然像是小说《1984》里的电视屏幕。用奥威尔的话来说,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有着“双重思想”,“在否定道德的同时主张道德”,以此来宣称“战争就是和平”。
这种“双重思想”似乎成了格拉戈里·罗德琴科夫(Grigory Rodchenkov)的主导思想。罗德琴科夫是俄罗斯反兴奋剂实验室的前负责人、纪录片《伊卡洛斯》的主角,一项显然得到普京批准的兴奋剂计划的设计者是他,后来向世界揭发这个计划的人也是他。这部纪录片获得了2018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在纪录片快结束的时候,镜头前的罗德琴科夫手里捧着英文版《1984》在读。“我做的两件事相互抵消,相互矛盾:帮助运动员使用兴奋剂和反兴奋剂。这是彻彻底底的双重思想”,他用英语这样说道。
罗德琴科夫(左)
《一跃而起》在片尾字幕使用了一些用兴奋剂的俄罗斯运动员在索契冬奥会比赛的镜头,这些画面被当作俄罗斯在体育和精神上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又一例证。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和米哈尔科夫认为《一跃而起》是对俄罗斯兴奋剂丑闻的回答——兴奋剂丑闻曝光后,世界反兴奋剂机构(the World Anti-Doping Agency)向国际奥委会提出建议,禁止俄罗斯运动员参加2016年里约热内卢夏季奥运会,俄罗斯官方将这个提议称作西方世界的一场阴谋,旨在阻止俄罗斯“一跃而起”。
从国家电视台对世界杯前几天的报道来看,这个“阴谋”失败了。在俄罗斯第一频道(俄语:Первый Канал,简写:C1R)看来,俄罗斯现在不但没有被孤立,而且是“宏大的足球世界之中心”。在开幕式上,流行歌手罗比·威廉姆斯(Robbie Williams)表演完之后,普京欢迎球迷来到一个“开放、好客、友善”的俄罗斯。第一频道播放了普京会见巴拿马、哈萨克斯坦和沙特阿拉伯领导人的画面。(似乎是为了表示原谅美国总统的缺席,第一频道还放了特朗普的照片,并在他生日那天传达了普京的祝贺。)“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卢日尼基体育场”,一位穿着俄罗斯足球队球衣的记者滔滔不绝道。
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开幕式的举办地也在卢日尼基体育场。苏联1979年入侵阿富汗,许多国家(包括美国)因此抵制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苏联政府希望借着举办奥运会向外界展现,苏联是一个正常、友好的国家。莫斯科奥运会的吉祥物是一只名叫米沙(Misha)的笑脸小熊,开幕式结束时,橡胶制的米沙乘着气球飞离了体育场,观众被此情景感动地流泪。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成了最后的地缘政治竞赛的发生地,随着冷战结束,这种地缘政治竞赛似乎也随之终止。但1991年苏联的崩溃恰逢一个新的电视时代的开始,这个时代将体育转变为娱乐,把战争转变为体育。最初,体育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一起被抛弃,整个90年代,体育在俄罗斯几乎没有受到太多关注。然而,到了21世纪初,普京开始恢复一些苏联时期的符号,体育的娱乐价值以及它在地缘政治上的意义融合到了一起。体育的复兴很符合普京关于俄罗斯复兴的叙述,与此同时,因为油价上涨,俄罗斯国内的消费热潮(主要是对进口商品的消费)也适时地出现。油价的上涨产生了类似于强大的类固醇给运动员带来的效用,俄罗斯经济因此呈现出一种强劲的假象,人们的自我形象也因之大大提升。人们的收入增长几乎是经济增长速度的两倍,经济的结构性疲软和腐败被遮掩。
俄罗斯的经济增长在2008年达到顶峰,那一年俄罗斯足球队获得了一场意想不到的胜利。2008年6月,在巴塞尔举行的欧洲杯四分之一决赛中,俄罗斯队击败荷兰队。当时,俄罗斯有近80%的民众观看了这场比赛,比赛结束以后,俄罗斯国内被一股狂喜情绪席卷,西方世界的人们对这种情绪很熟悉,但这在俄罗斯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在莫斯科开车兜圈,挥舞着国旗,不停地按喇叭,大喊“俄罗斯,前进!”但是这场体育赛事的胜利“预告”了后来的俄国军事行动。
就在庆祝活动几周后,俄罗斯入侵格鲁吉亚。这是俄罗斯打的第一场全程被电视转播的武装冲突,格鲁吉亚这个小小前苏联共和国被塑造成代替美国被收拾的形象,这一方面能让俄罗斯民众觉得自己国家很强大,另外也给了他们一个打仗的理由。然而几个月之后,油价暴跌,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袭来,俄罗斯民众的信心严重受挫,普京的支持率下滑,人们对他的体制的不满情绪上升。根据俄罗斯宪法规定,普京在担任两任总统之后必须辞职,到了2008,普京在形式上不再是国家元首。但是,普京在担任总理职务的同时,让自己听任摆布的副手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统,他的政治权力因而得以保留。
2011年的议会选举被操控,加上普京厚颜无耻地宣布自己将再次参加总统大选,莫斯科和其他大城市随后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活动,参加抗议活动者主要是年轻人和受过教育的中产人士。他们要求俄罗斯能够成为一个进步的、受人尊重的国家,抗议活动遭到防暴警察镇压,还遭到一连串的蒙昧主义和反动言论攻击,受到由国家电视台放大的“帝国民族主义”(imperial nationalism)批判。普京无法提供进一步的经济增长,也不容忍有人在政治上与自己竞争,他能给民众的就是一套俄罗斯要跟西方对抗的说辞。
俄罗斯2007年成功申办索契冬季奥运会,当时俄罗斯官方宣称,举办索契冬奥会是一次机会,世界会看到俄罗斯是一个现代化国家。但是,实际上,索契冬奥会开幕之时,俄罗斯国内笼罩着一种反西方的仇恨情绪。宏伟的开幕式运用了各种影像:圣巴西尔大教堂的穹顶,布尔什维克革命年代的先锋艺术符号,以及20世纪60年代一系列动态影像的组合。但是,从当时俄罗斯官方煽动民众反西方情绪的方面来看,20世纪30年代的苏联和德国的与之更接近,赫鲁晓夫开启的“解冻时期”的氛围则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索契冬奥会刚闭幕没几天,俄罗斯出兵吞并克里米亚,奥运会于是无缝演变成为战争。罗德琴科夫在《伊卡洛斯》中这样说道:“我对这些事件感到内疚。如果俄罗斯没有获得那么多奖牌,普京的气焰就不会那么嚣张。”
俄罗斯依靠欺骗手段举办了索契冬奥会,吞并了克里米亚。这两件事和运动员使用兴奋剂行为(官方支持下)发挥的作用相同:普京的支持率上涨,人民对祖国的自豪感增强。就在俄罗斯运动员赢得一枚枚金牌的时候,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前身是KGB)特工在忙于“攻关”瑞士制造的尿样容器,利用墙洞把能够检测出使用兴奋剂的尿样换成检测不出兴奋剂的尿样。使用兴奋剂本身倒没有让世界反兴奋剂机构感到多么震惊,毕竟,许多国家的运动员都会服用各种药物来提高成绩,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俄罗斯“调包”行动的规模以及手法之老练。
同样的,让世界感到震惊的不只是普京在乌克兰对国际规则的破坏,还有他在冲突进行时布置的一系列“戏剧场景”。部署在克里米亚的俄罗斯士兵扮成“小绿人”【小绿人(俄语:зелёные человечки,乌克兰语:зелені чоловічки)指着俄国装备的秘密武装人员。这种叫法在2014年初俄罗斯非正式部队占领克里米亚期间被首次使用。由于其着绿色的制服和先进的武器装备,当地居民起初也称他们为“火星人”——译者注】,一场政变被装扮成了克里米亚议会的自由投票。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播出了受到乌克兰“法西斯主义者”迫害的人,那些“法西斯主义者”也在电视上露面了——这些演员偶尔出演“受害者”和“法西斯主义者”两个角色。乌克兰东部发生的军事入侵是由一位重演历史战争的人所领导【指的是亲俄分裂分子伊戈尔·斯特连科夫(Igor Strelkov),他的武装团体控制了斯拉维扬斯克镇,将冲突从一场“神经战”升级为一场真正的全面战争——译者注】,他冒充成俄罗斯特种部队成员,让自己的人夜里开着两辆装甲运兵车四处转,模拟大规模部队集结。
欺骗手段和俄国复兴相伴而来,这两件事情都让普京受到赞扬。根据独立调查机构列瓦达分析中心(Levada centre)的统计,大约70%的俄罗斯人不相信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做出的认为俄罗斯运动员普遍使用兴奋剂的结论。超过一半的俄罗斯人认为,俄罗斯政府称没有往乌克兰派驻军队是在撒谎,但是也认为这个谎言是俄罗斯实力的象征。曾是克格勃(该组织本身就依赖欺骗手段行事)特工的普京对欺骗手段的掌握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罗切科夫在《伊卡洛斯》里说:“我们是顶级的骗子,你得要有足够的经验才能斗得了我们,但是你们又从哪里来获得这种经验呢?”
果戈理的戏剧《赌徒》(The Gamblers)中,玩牌时经常出老千的利哈廖夫自夸:“像傻瓜一样生活很容易,但是我要狡黠、精明地活着,去骗人的同时不被人骗,这是我的任务和目标! ”与许多俄罗斯文学作品一样,有关赌博、欺骗和奇异景观的主题最早都是从西方传来。但是到了俄罗斯,这些主题与那里的社会环境产生了一些化学反应,呈现出一种变幻无常的特质。赌牌经常超越了赌博本身,成为荒谬的现实。利哈廖夫给自己的那副扑克牌取名为阿德莱达·伊万诺夫娜,承诺要给“她”树一尊雕像。但当他得知那些自己的“受害者”把他给耍了,一怒之下把心爱的扑克牌甩到了门口。 “魔鬼夺走了我的阿德莱达·伊万诺夫娜!”他说。 “一个歹徒一下就会摧毁你耗费几年时间修筑的大厦。该死,这个国家骗子真多!”一个世纪之后,布尔加科夫继承了果戈理那种对变幻无常事物的感受力,在《大师与玛格丽塔》中,布尔加科夫让魔鬼和他狡猾的随行人员揭露苏联社会的各种骗局。
学者尤里·洛特曼(Yuri Lotman)曾写道,牌局上的胜者不仅能得到横财,还能获得权力。财富和幸福因此和违反规则相关,和遵守规则无关。在国际象棋中,下棋的双方都掌握对方的所有信息,可以推算对方下面可能会怎么走,而在牌局里,大部分信息是被隐藏起来的,偶然性于是成了决定性因素。前世界象棋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曾表示,普京更像是一名扑克手,而非国际象棋手。普京曾经被问到,“命运是否对自己青睐有加”,他笑着回答,“的确如此!”而他想说的是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普京做的许多事情都是为了表现出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取得了复兴、俄罗斯在与西方对抗,他一直在赌博,他在赌自己无需为这些事情付出代价。和体育运动一样,竞争和冲突本身已经成了目的:做出强大的样子,然后再通过电视或者社交媒体传播出去。每当有外国记者在采访时试着指出普京在一些事情上处理失当的时候,普京都会回以嘲弄和奚落,仿佛在向世人炫耀自己无人匹敌的欺骗技巧。他和大多数统治精英认为,整个世界都要遵守他们的规则,而在这样的规则里,欺骗才是唯一公平的行事方式。
偶尔的,同时也是不幸的是,这种认知也会被其他国家的造假行为强化,比如乌克兰安全部门最近伪造了俄罗斯反对派记者阿尔卡迪·巴布先科(Arkady Babchenko)的死,声称这是一次“瞒天过海行动”。但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之残酷是真实的。这场冲突已经夺去了大约1万人的生命,其中包括四年前因马航MH17客机被导弹击落而死亡的298人,后来由荷兰政府牵头的调查证实,这枚“山毛榉”(BUK)中程地空导弹发射自俄罗斯的军事基地。遇难者家属上个月写了一封给俄罗斯人民的公开信,信中指出,俄罗斯媒体用了一堆谎言来回应这次坠机事件,比如:这架飞机是被一架乌克兰飞机击落的;这枚导弹本来是要击落普京乘坐的飞机;起飞的时候,飞机里就没有活人……这些谎言的关键在于用这些荒谬的说法来否定事实的存在。遇难者的亲属这样写道:“直到后来我们才开始明白,俄罗斯媒体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或许有些人在读这封公开信的时候便认为我们是不存在的,认为这封信是伪造出来的?我们是真实存在的。”
同样真实的是乌克兰电影导演奥列格·森佐夫(Oleg Sentsov),他出生于克里米亚,一直对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表达抗议。2015年,他被安上策划发动恐怖袭击的罪名,判处二十年徒刑。俄罗斯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想杀鸡儆猴,以此来表明,反对克里米亚“解放”的只能是“恐怖分子”。 5月14日,森佐夫开始进行绝食抗议,要求释放被关在俄罗斯的64名乌克兰政治犯。他将绝食抗议的开始时间选在俄罗斯世界杯开赛前夕,世界杯开幕式那天是他绝食的第三十二天。俄罗斯反对派领导人阿列克谢·纳瓦尔尼(Alexei Navalny)5月底在监狱里一点不开玩笑地写出了自己的建议,他认为普京和克里姆林宫应该避免让森佐夫成为烈士:“要比奥列格·森佐夫棋高一着。出招诈他。放他和那64名政治犯出狱。”
长期以来,普京一直都运用“升级优势”策略(escalation dominance,最早由美国在冷战时期制定的威慑策略,该策略认为,美国只有在冲突升级中占据主导地位,才能更好地控制冲突,避免冲突升级——译者注),并且都赌赢了,他确信西方世界注意力太分散,内部太分裂或者太虚伪,从而无法对俄罗斯采取反制措施。但是,近来他似乎玩过火了。普京这个专注于歪曲事实的表演者遇到了对手:特朗普。无论普京希望通过干预美国政治来实现什么目的,他的计划已经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特朗普在美国国内的反对者现在将火力对准俄罗斯,普京的党羽遭到制裁和孤立。尽管有世界杯的魅力攻势,俄罗斯在欧洲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其成了一个实质上的流氓国家:俄罗斯政府在德国传播各种假新闻,煽动加泰罗尼亚的分裂主义,在英国使用神经毒气袭击一名前俄罗斯双面间谍。
如果普京曾经渴望得到西方的关注,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然而,进一步与西方世界对抗的价值有限,而且还会构成重大风险。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俄罗斯公众对俄罗斯政府的主要抱怨是,外交政策受到了过多关注,而国内的种种问题没有得到足够关注。普京将重心放在西方,如此一来,他就有理由告诉俄罗斯人民,他们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没有多大不了:虽然警察可能很腐败,某家的屋顶可能漏水,但至少俄罗斯再次成了一个强国。苏联政府当年的宣传工作存在一个最主要的弱点:人们只要走进一家空空如也的杂货铺,就可以可以知道政府在撒谎。谎言必须通过采用强力镇压手段或者至少是威胁要采用强力镇压手段才能维持。一旦压制的力度减弱,谎言也会破产,继而导致整个苏联政权崩溃。
现实正在让普京制造的“奇异景观”受到威胁。新一代俄罗斯人近些年成长起来了,他们对苏联没有记忆,不看国家电视台,不能很好适应奥威尔式的双重思想;他们不认可普京的统治是出于道德原因而非经济原因。他们最渴望的是这个体制无法提供的东西:诚实。一些人参加了由纳瓦尔尼领导的抗议活动,纳瓦尔尼称执政党为“小偷和骗子”。其他人对网络上的虚伪表现无法容忍。一个叫“BadComedian”的知名视频博主最近做了一个恶搞视频,猛批电影《一跃而起》,揭露、嘲笑该片对好莱坞“平庸”的模仿,以及对历史的歪曲。该视频有近900万次观看,这样一个数量似乎可以证明公布出来的《一跃而起》的观看人数有水分。
普京很清楚世代和风格方面的因素会带来怎样的问题。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苏联还被一帮行将就木的老人统治着。俄罗斯民众开玩笑说,这些人唯一参加的一项运动是“比赛谁先进棺材”。普京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运动员的形象,经常通过秀身材来证明这一点:他在各种镜头前面练过柔道,赤裸着上身骑马;潜水到海底,再把海底的双耳酒罐带上岸(酒罐是为了普京专门放在黑海海底的),最近他还驾驶一辆卡车穿过通往克里米亚的一座新桥。他对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据报道,他一直在整容和注射肉毒杆菌,以延缓衰老。
根据俄罗斯宪法规定,普京只能再做最后一任总统,等到任期结束的2024年,他七十二岁。如今他试图给自己塑造另一种形象:一个提携年轻一代的仁慈的保护人,避免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衰老的独裁者。他任命忠于自己的年轻人担任政府要职。5月份就职仪式的高潮结束后,普京走在红地毯上,一边与一脸天真的年轻人聊着天,年轻人们欢呼着,感谢普京给了他们“自我实现的机会”,然后纷纷和他合影。
这些年轻人的表现与距当时仅仅两天前发生的事件形成反差:人们走上大城市的街头,抗议这次选举。“你不能做沙皇!”人们喊道。莫斯科的抗议活动遭到了防暴警察以及穿成哥萨克人的样子的暴徒冲击,后者拿着鞭子猛烈抽打抗议者。这种“传统价值观”的展示与莫斯科现代化的、高级商店林立的街道有一种强烈的冲突,让人觉得荒谬,特别是考虑到这些哥萨克是政府雇佣而来,莫斯科最近为世界杯所做的翻新也是政府出钱完成。正如果戈里和布尔加科夫曾表达的那样,荒谬能够通过某种方式成为现实。
在普京这里,“荒谬”有武装,而且四面出击。抗议活动期间,大约1,600人被拘留,纳瓦尔尼领导的活动人士中有二十人被捕,并受到指控,其中大多数只是转发了纳瓦尔尼号召人们举行抗议活动的推文。虽然普京仍然没有苏联拥有的经济基础,没有苏联那样一种普遍主义的意识形态和强大的极权体制,但他所模仿的极权主义自身有其潜藏的危机。普京通过操纵选举,威胁使用强制力量,在这次选举中获得了77%的选票,之后他可能需要通过不断加强对内的压制来保证这种胜利。但同样地,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击或者一个错误,就可能会导致整个体制瓦解。
普京用自上而下的“垂直权力”作比,断言他的政权根基稳固。但是,从他的政权对谎言、腐败和奇观的依赖来看,这个体制并不比他的那些把戏更加靠得住。普京“一跃而上”,飞升至令人眩晕的高度。《伊卡洛斯》这部纪录片的片名提醒我们,凭借蜡制成的翅膀飞得太高,太靠近太阳会发生什么(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与代达罗斯使用蜡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因飞得太高,双翼遭太阳溶化跌落水中丧生——译者注)。
阿卡迪·奥斯特洛夫斯基(Arkady Ostrovsky),出生于俄国的英籍记者,《经济学人》俄国和东欧事务主编。曾在莫斯科研读俄罗斯戏剧史,并获剑桥大学英语文学博士学位。他将汤姆·斯托帕(Tom Stoppard)的舞台剧三部曲《乌托邦彼岸》(The Coast of Utopia)译成俄语,于俄国演出与出版。著有《制造俄罗斯:从戈尔巴乔夫到普京——近代俄罗斯国家转型与发展历程 》 (The Invention of Russia: The Journey from Gorbachev's Freedom to Putin's War),获2016年的奥威尔奖。本文选自《泰晤士文学增刊》2018年6月22刊,《东方历史评论》受权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