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红十字会的前身是博爱社，成立于1877年。这一年，被称为“日本最后的内战”的西南战争爆发，这是明治维新时期平定鹿儿岛士族反政府叛乱的一次著名战争。佐野常民拥有类国会议员身份，他率先以不分敌我的状态救治双方伤员。1886年日本加入《日内瓦公约》，第二年博爱社更名日本红十字社，佐野常民成为日本红十字社的创始人。

　　与欧洲皇室热衷于国际红十字活动一致，以追求现代化为目标的日本也学习了这一传统。日本明治天皇、皇后开始了积极活动，由此奠定了日本红十字会以贵族和地方明绅为主的结构与立场。

　　早期日本红十字会在多次战争中扮演过善待俘虏的角色，包括1904年日俄战争中对俄国俘虏给予人道待遇，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中国青岛对被俘的德国人同样予以人道待遇。1934年，第15次国际红十字大会在东京召开，其意义相当于承认了日本红十字会的合法性。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红十字的角色却相当尴尬，因为日本军部的强硬立场，中日战争没有适用《日内瓦公约》。日本在东南亚建立了数十万俘虏收容所，但日本红十字会没有采取任何人道救援，使其遭到了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

　　二战结束后，日本红十字会也开始了改革。1952年，“日本红十字法”颁行，日本红十字会依法成为国家认可的非营利组织。日本红十字法有最重要的两条原则，一是人道主义精神，二是国际合作——日本红十字会一个更重要的定位是与各国红十字会合作，为世界和平和人类福利事业服务。由此，日本红十字会的主要角色逐渐转向国际灾害救援。

　　日本天皇的夫人，即皇后美智子，是当下日本红十字会名誉总裁;其名誉副总裁也以日本皇族成员为主;日本红十字会现任社长近藤忠辉，是日本镰仓时代五大家族之首——近藤家的当家人。当下的日本红十字会，与日本政界的关系依然密不可分。

　　日本红十字会有1063万个个人会员、15万个企业会员，其在日本全国有着庞大的分支组织——各地都设有支部，而支部长往往由各县的知事(县长)兼任;全国共有92个红十字医院、79个血液中心，以及5所培养护士的红十字大学和专门学校。此外，还有一支以学生为主的青年志愿者队伍，当灾害发生后，可以随时奔赴前线。

　　日本红十字会在本国灾难发生时扮演着重要角色，日本灾害救援法中明确表述了日本红十字会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日本红十字会近年来最为突出的成果，是灾害发生后迅速募集无偿捐款的能力(尤其是来自海外的捐款)——它是日本筹款最多的组织。互联网时代，日本红十字会因应变化，与全球热门网站常建立合作，如与雅虎(Yahoo.com)和亚马逊(Amazon.com)的合作即收效明显。2011年“3·11东日本大地震”后，日本红十字会首次与Google合作，建立了网上即时捐款页面，只需几分钟即可向日本红十字会转账成功，省去了许多国际捐款复杂的中间环节，降低了捐款透明度风险——这样的捐款方式赢得了许多中国网友尤其是台湾网友的热捧。

　　我们是3·11震后访问的日本，截至我们离开时的2011年8月4日，日本红十字会已经募集了来自全世界的捐款约2731亿日元，且已经将约2594亿日元转到了灾民手中。他们的渠道是，红十字会将捐款转交给灾区地方政府的“捐款分配委员会”，“捐款分配委员会”再向本县的受灾市町政府发放，最终由受灾市町政府分配给灾民。这样的发放流程和具体金额全部清晰地展示在日本红十字会以及地方政府的官方网站。在宫城县政府网站上，甚至还能下载详细记载资金分配的PDF文件——无须监察部门的监督，人们在家通过计算器也能算出捐款去向。

　　2011年7月20日上午，我和时任《中国新闻周刊》副总编辑刘新宇、中国新闻社日本分社副社长孙冉来到日本红十字会，就心中的一些疑问与日本红十字会新闻部主管烟厚彦、松本彩香做了一番交流。

　　事故与完备的监察制度

　　访问者：是不是每位公民，包括像我这样的中国公民都可以加入红十字会并成为会员?需要什么样的手续?

　　烟厚彦：对，任何人都可以的，登记一下就可成为会员。加入日本红十字会，交500块钱，也叫社费，500日元是最基本的一口，叫一个单位吧。现在日本有一千万人加入，成为我们的会员。日本红十字会正常运转的资金主要的来源都是靠社费，即会员的会费。

　　访问者：每年有50亿日元的会费可供红会开销?成为会员以后每年必须交会费，这是他的基本义务。是这意思吗?

　　烟厚彦：每年有200亿日元以上的会费。会员最低单位是500日元，有的会员不一定，比如说我可能就交2000日元。交会费是一个义务，但不是强制性的，有可能今年交了500日元，明年交了2000日元，后年忘了没交，这都有可能的。

　　访问者：会员有什么权利呢?

　　烟厚彦：只要是会员的话，你就有被选作评议员的资格，评议员拥有决定这个红十字会活动内容的决策权。而且活动的内容要定期向所有的会员汇报。日本目前有2000名评议员，47个县，每个县都有。

　　访问者：社长是否由评议员选举产生?

　　烟厚彦：社长、副社长当然要从日本红十字会会员当中来推选产生。

　　访问者：这么一大笔钱谁来监管呢?

　　烟厚彦：资金实行直接管理，由47个都、道、府、县的支部来分别管理。47个支部下面有红十字会医院、血液中心、社会福利中心，这些设施，都在各个支部属下。

　　而支部有支部长，都由各个都、道、府、县的知事兼任，当然，支部长是名誉的(就是一个挂名)。而支部所在地收到的这些捐款都是由支部来管理，也即由红十字会的会员来管理。

　　访问者：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资金被挪用或者被贪污的情况?

　　烟厚彦：日本红十字会的历史已经有140年了。当然，这140年当中，我不能说没有过这种现象。红十字会这个系统，比如说到了都、道、府、县，在都、道、府、县有一个支部，而再往下走日本还有市町村，这些捐款不是先到支部，而是通过市町村，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在市町村负责捐款的，是由市町村的地方公务员兼任，他们有义务负责收集捐款(因为大家得要有一个地方去交钱对不对?)。而在这个环节上，过去曾经出现过挪用的情况，本来是给红十字会的捐款，他们可能挪用到了别的地方。

　　当然，不是个人用，是挪用到别的地方。但是红十字会的社员，挪用或者私用、贪污等等，这个是从来没有的。

　　访问者：既然曾经出现过公务员把钱挪用到别的地方的情况，公众可能会认为应该设计一个比较好的制度，而不是仅仅依靠道德来约束。

　　烟厚彦：我们的制度设计可以说是非常严谨的，从市町村的监察到会计监管，制度是很完备的。

　　作为整个业务当中的一部分，市町村的这些地方公务员受到很严格的社会监督。所以，作为公务员去挪用或者是贪污，这个现象是极少极少的。而对各个都、道、府、县的支部，本社去监督;而本社是由外部来监管，这是活动基金这部分。对于捐款这部分，每周都要有一个报告，市町村报上来，然后报到支部，支部报到本部，最后向社会公开，钱花了多少，发放了多少，发到哪儿去了，都要有具体的报告。所以刚才我说的，过去在业务处理上可能出现过失误，但恶意的贪污还没有出现过。

　　访问者：如果出现捐款或者设备被挪用，相关人员怎么处理?

　　烟厚彦：曾经出现过市町村在收集活动经费(会费)时，在事务处理上给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出现这种失误的时候，查明在哪个手续上出现问题，然后要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及其主管领导的责任，并且要制定好防止出现类似隐患的制度或对策，这是非常严格的。

　　另外红十字会本身，事业部门和管理部门是分开的，比如需要购买东西、购买紧急救援物资，都要用公开招标的方法来进行，不是某个人就能决定去买什么或者怎么买，在这点上业务部门和管理部门是完全分开的。另外所有的发票都是由管理部门来检查监督的，不是事业实施部门看了就可以。

　　保证公平在当下极其重要

　　访问者：如何保证每一笔捐款的分配更加合理呢?就以3·11东日本大地震为例吧!

　　松本彩香：刚才烟厚彦先生讲的这部分资金是红十字会会员的会费，也叫社费，这是作为红十字会活动资金，还不是捐款。比如这次东日本大地震，一下发生了这么大的灾害事件，除了日本国内以外，海外也有大量捐款，这和会费不是一回事。会费是红十字会正常的活动经费，而大地震的捐款，就是为这次大地震赈灾使用，一分钱都不能用在别的地方。

　　比如，从3月11日到现在(7月20日)，通过红十字会已经有2600多亿日元了，这部分钱，必须一分不差地用在地震上。捐赠中产生的手续费、活动经费，还有派遣医疗队、运送救援物资，这些活动所产生的费用不能从捐款里开支，只能从会费里出，一分都不能从捐款里出。所以活动经费和捐款是两个概念。

　　访问者：如果同时援助两个受灾者，但是他们受灾程度不一样，怎么办?

　　松本彩香：红十字会的活动范围只是把这些善款、捐款收集起来。而发放，是各个都、道、府、县成立一个捐款使用委员会，下面还有市町村，而决定受灾的程度，怎么决定受灾程度，每个人定几级，是由都、道、府、县和市町村来决策。

　　访问者：那如何监督这些公务员呢?

　　松本彩香：每个都、道、府、县发放委员会里都要有红十字会支部的成员，发放完了，都要有一个“看法”(即监察——编者注)，也就是必须制作会计监察报告。

　　访问者：我们在中国的媒体上也看到了日本社会对于这次地震救灾有一些不满，对日本红十字会的责难主要集中在发放救灾款速度过于缓慢。

　　松本彩香：确实像你说的，现在社会上对红十字会发放救援款的速度有很多不满，有很多指责。其实红十字会也是本着一个公平迅速的原则使用这些救援款，但是因为3·11大地震的规模确实超乎人们的想象，所以在速度上可能出现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社会上有很多指责和批评，但是我们觉得保证公平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

　　刚才也介绍了，由这个系统，即都、道、府、县这一级，然后再到市町村这一级，要保证它们能够公平地、没有失误地去发放，在这个前提下可能速度上出现了一些问题。面对这些指责，是不是应该改变这种发放的方式?也可能有这方面的考量，但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我们还是认为眼下这个系统是最安全、最没有失误的一个体系。出现如今救灾款发放缓慢这种局面，可能大家有很多不理解——我们只是收善款的，发放是在市町村。但是，人们的不满，都直接冲红十字会来了。所以，我们的立场现在是非常地难。

　　访问者：如何知道或者监督落实每个人的捐款到底用在哪些地方?

　　松本彩香：具体每一个人的捐款流向哪儿不知道，但是，比如刚才说的那2600多亿日元，每天都在更新啊，每天更新的数字在网站的主页上都有详细公开。这2600多亿捐款，多少款项到了督道府县有公开,督道府县把这些钱的多少给了市町村，也有公开，每天市町村发了多少也会公开——这是一个数字，具体个人的也都在这里面。

　　访问者：3·11大地震捐款目前有很大一笔海外捐款现在没有发放完毕，经常会遇到这种问题吗?

　　松本彩香：通过各国红十字会募来的海外救援金已经有230亿日元，用了其中190亿，是给9万多受灾家庭发放六种电器。9万户受灾，但是现在发放的速度没跟上，提供的只达到了5.6万家。

　　访问者：相当于人民币不到两万块钱买六种电器?新电器还是旧电器?

　　松本彩香：当然是新的了。这有企业的善意在里面，都是日本的大电器生产企业跟我们交涉的，里面没有利益互换，企业没有从中盈利。

　　信息公开是最好的防腐剂

　　访问者：红十字会每年资金有没有结余?

　　松本彩香：救灾捐款，全部要转到都、道、府、县，红十字会一分不会留。关于活动资金，非常遗憾，总的金额每年都有所减少。在活动经费中另有一笔款叫灾害救护资金，这是紧急备用的资金。除了这部分资金以外，各都、道、府、县能够使用的活动经费每年都在递减。

　　访问者：日本红十字会没有想过去做一些经营?事实上日本红十字会也曾与可口可乐等跨国公司合作过，红十字会与商业机构之间应该是一种什么关系?

　　松本彩香：跟可口可乐的合作是一个新的尝试，以前活动经费全是靠个人的募捐，现在有下降的趋势;而目前企业更重视社会贡献、履行社会责任，而且企业为了改善自己的形象，也在努力地实施一些社会贡献的活动。所以现在企业也可以和红十字会合作，来进行社会贡献的活动，比如日本刚刚开始在千叶县和刺目县以自动贩卖机的形式来搞公益活动。

　　访问者：跟企业的合作如何做到不被商业机构绑架?

　　松本彩香：和企业合作时会签订一个协定书，比如刚才说的自动贩卖机设立多少台，并规定每卖一罐有20日元用作捐款。但是现在不知道最后会收多少，所以签订协定书时要确定不管收多少，作为企业最低要捐3000万日元，定这么一个数字，也是一个合作的原则吧。

　　或者，用这些贩卖机与红十字会合作，企业要对日本红十字会的活动内容有明确的宣传。比如我们与日本一个驱蚊的药企进行了合作，企业捐款后就买了蚊帐，送到肯尼亚，这就是企业为红十字会的这个活动进行了一个推广。

　　我们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更多的人认识红十字会。比如可能你喜欢喝可乐，但是并不知道红十字会是什么，而你可能买可口可乐的时候通过自动贩卖机，知道这跟红十字会有关系，通过这种形式了解红十字会，有可能会成为红十字会的fans(粉丝)。

　　访问者：对于大笔的捐款，日本红十字会有没有进行一些金融运作?

　　松本彩香：红十字会有2000万捐款，若放在银行里，一般都是有利息的，银行一旦倒闭了以后，最低的补偿金额保证1000万，剩下的钱就不在保证当中了。而日本红十字会的捐款不允许遭遇这么大的风险，所以所存储的银行都是不要利息的，没有利息的银行要保证这笔钱没有任何风险。

　　日本的银行有无利息存款业务，个人可能也有这种选择，我不要利息，我存了多少钱你就要在你倒闭了以后还我多少钱。

　　访问者：在降低运营和管理成本方面，日本红十字会有什么方法?

　　松本彩香：日本的红十字会在活动资金的使用上也是尽量降低成本，这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国际上很多类似组织相似，活动经费的成本控制都非常严格。以一个国际组织为基准，我们的成本控制很严，比如说像广报费(即宣传推广费用——编者注)，从做预算的时候就非常严格，尽量减少中间的费用。

　　访问者：日本红十字会一共有多少需要领工资的员工?

　　松本彩香：一共大概5.9万人吧。因为红十字会有92家医院，所以有80%的人员在医院里面工作，医院是独立决算的;从事组织运营的有20%。

　　访问者：中国红十字会眼下深陷信任危机(指2011年郭美美事件——编者注)，作为同行，你有什么建议?

　　松本彩香：从“郭美美事件”我们也吸取一个教训，像这次东日本大地震这么多的捐款，大家都会注目，关心钱的去向，而互联网的普及，能让大家很快地知道信息。但是它同时也有很可怕的一面，比如说大家都怀疑是不是中途你们收手续费了，一些手续费是不是从这里面挪用了。也许可能有一些误解，但是通过网络就会被扩大，这是很可怕的。

　　为了防止这一点，我们觉得要进一步加强信息公开，把工作中正确的信息准确地让所有的人知道，这是让人们不再去猜测或者怀疑你的一个最根本的办法，这是我们目前所做的最大努力。

　　我想，公众对中国红十字会肯定会有一些误解，作为同行有一点同情，但是这就需要在日常信息公开上努力。不光中国红十字会，包括我们都应该在这方面做更大的努力，才能防止违规的情况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