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2017-09-03 09:38:41
作者:刘淄川
“美国进入了后种族时代”——2008年,当美国人选出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时,很多媒体发出了这样的评论。一个种族冲突历史彻底被埋葬的景象出现在水平线上,这成为一个值得人们憧憬的未来:美国人将忘掉肤色之分、历史恩怨,所有人将和谐、圆融无碍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时间过得飞快,八年之后,随着唐纳德·特朗普惊人的政治崛起,这个“后种族时代”的肥皂泡就被戳破了。美国人痛苦而且略带耻辱感地发现,看似无关紧要的种族分别,仍然是决定国家政治走向的首要因素之一。
如果说美国人已经彻底把种族考虑抛到九霄云外,那么特朗普这个毫无执政经验、粗鲁莽撞的人当选总统,将是不可解释的。特朗普成功地挑起了国民的分裂并从中得利。一部分美国人认为特朗普不是他们的总统,另一部分美国人认为特朗普只是他们的总统,而不是全体美国人的总统。
紧接着,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发生的激烈冲突,再次刺破了美国种族裂痕的伤口,让鲜血汩汩流出。该市居民想要拆除一座美国内战时期的南军将领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导致美国各地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聚集到当地集会抗议,当地人和来自美国其他地方的自由派则举行反抗议。就在这和平的对峙当中,一个白人激进分子驾车冲向人群,导致一名32岁的反种族主义的白人女性身亡。而事发后特朗普的反应,似乎再次坐实了他不想得罪他的基本盘——有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选民。
拆除李雕像是“政治正确”吗?
在夏洛茨维尔市的冲突中,白人种族主义者来到当地闹事,撞死了一名当地居民,遭到了美国媒体和政界的群起谴责,然而特朗普却表示“多方”都有责任,导致舆论大哗。在迫于压力谴责种族主义者之后,又接受记者采访时,特朗普再次沉不住气,回归原初立场,说去该市闹事的人并不都是坏人,要求拆雕像的人也有责任,并称美国自由派不应该对这些“美丽的雕像”动手,不应当抹煞和割裂美国的历史。无独有偶,还有一些网上评论者称拆除李将军雕像之举是“政治正确”,是刻意偏袒少数族裔,是政治驱动的“破四旧”,甚至要为导致冲突负责任。
这一说法忽视了之前美国黑人及反种族主义的白人,为拆除这些南方邦联将领的雕像所付出的长期的努力。夏洛茨维尔市李雕像的存废问题,在当地已经讨论了很长时间,拆除决定并非心血来潮之举,而是在当地居民的长期抗议之后,经市政府成立的一个调查委员会投票决定的。通常“政治正确”只是指反对歧视,而不是指少数族裔的任何行为都正确,给予无限的忍让和纵容。但少数族裔提出的请求,经过法定程序得到确认的,自然可以落实。更何况,在夏洛茨维尔市,黑人占的比例依然很低,呼吁并赞同拆除李雕像的还有大量的白人,包括本次冲突的遇害者。
是不是仅仅因为黑人看李雕像“不顺眼”,或者该雕像“政治不正确”,就要把它拆除呢?事实上在美国各地存在的这些雕像,并不仅仅是公共雕塑,而是已经成为了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集结点”。每当要发表自己的政治诉求时,他们就云集于雕像四周,表达一种回到过去,回到种族隔离时代甚至奴隶制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此类雕像自然也就成为反种族主义者的眼中钉。
也就是说,问题的关键并不是雕像本身的存在与否,冲突的焦点是它作为一种政治符号的性质。雕像的存在让一些少数族裔如芒刺在背,这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不舒适,也代表着一种现实的对受歧视和受威胁的担忧。所以,说拆除雕像是毫无必要的惹是生非之举,是站不住脚的。这一说法也为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的白人施暴分子开脱了责任。
来源: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2017-09-03 09:38:41
作者:刘淄川
“美国进入了后种族时代”——2008年,当美国人选出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时,很多媒体发出了这样的评论。一个种族冲突历史彻底被埋葬的景象出现在水平线上,这成为一个值得人们憧憬的未来:美国人将忘掉肤色之分、历史恩怨,所有人将和谐、圆融无碍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时间过得飞快,八年之后,随着唐纳德·特朗普惊人的政治崛起,这个“后种族时代”的肥皂泡就被戳破了。美国人痛苦而且略带耻辱感地发现,看似无关紧要的种族分别,仍然是决定国家政治走向的首要因素之一。
如果说美国人已经彻底把种族考虑抛到九霄云外,那么特朗普这个毫无执政经验、粗鲁莽撞的人当选总统,将是不可解释的。特朗普成功地挑起了国民的分裂并从中得利。一部分美国人认为特朗普不是他们的总统,另一部分美国人认为特朗普只是他们的总统,而不是全体美国人的总统。
紧接着,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发生的激烈冲突,再次刺破了美国种族裂痕的伤口,让鲜血汩汩流出。该市居民想要拆除一座美国内战时期的南军将领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导致美国各地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聚集到当地集会抗议,当地人和来自美国其他地方的自由派则举行反抗议。就在这和平的对峙当中,一个白人激进分子驾车冲向人群,导致一名32岁的反种族主义的白人女性身亡。而事发后特朗普的反应,似乎再次坐实了他不想得罪他的基本盘——有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选民。
拆除李雕像是“政治正确”吗?
在夏洛茨维尔市的冲突中,白人种族主义者来到当地闹事,撞死了一名当地居民,遭到了美国媒体和政界的群起谴责,然而特朗普却表示“多方”都有责任,导致舆论大哗。在迫于压力谴责种族主义者之后,又接受记者采访时,特朗普再次沉不住气,回归原初立场,说去该市闹事的人并不都是坏人,要求拆雕像的人也有责任,并称美国自由派不应该对这些“美丽的雕像”动手,不应当抹煞和割裂美国的历史。无独有偶,还有一些网上评论者称拆除李将军雕像之举是“政治正确”,是刻意偏袒少数族裔,是政治驱动的“破四旧”,甚至要为导致冲突负责任。
这一说法忽视了之前美国黑人及反种族主义的白人,为拆除这些南方邦联将领的雕像所付出的长期的努力。夏洛茨维尔市李雕像的存废问题,在当地已经讨论了很长时间,拆除决定并非心血来潮之举,而是在当地居民的长期抗议之后,经市政府成立的一个调查委员会投票决定的。通常“政治正确”只是指反对歧视,而不是指少数族裔的任何行为都正确,给予无限的忍让和纵容。但少数族裔提出的请求,经过法定程序得到确认的,自然可以落实。更何况,在夏洛茨维尔市,黑人占的比例依然很低,呼吁并赞同拆除李雕像的还有大量的白人,包括本次冲突的遇害者。
是不是仅仅因为黑人看李雕像“不顺眼”,或者该雕像“政治不正确”,就要把它拆除呢?事实上在美国各地存在的这些雕像,并不仅仅是公共雕塑,而是已经成为了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集结点”。每当要发表自己的政治诉求时,他们就云集于雕像四周,表达一种回到过去,回到种族隔离时代甚至奴隶制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此类雕像自然也就成为反种族主义者的眼中钉。
也就是说,问题的关键并不是雕像本身的存在与否,冲突的焦点是它作为一种政治符号的性质。雕像的存在让一些少数族裔如芒刺在背,这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不舒适,也代表着一种现实的对受歧视和受威胁的担忧。所以,说拆除雕像是毫无必要的惹是生非之举,是站不住脚的。这一说法也为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的白人施暴分子开脱了责任。
拆除雕像等于割断南方历史吗?
美国南北战争是世界历史上最为血腥的内战之一。南方在经济实力与人口规模皆不敌的情况下,曾一度占据战场优势,但最终失败。虽然引发战争的原因是南方试图维持奴隶制和庄园经济,但在战争后期,北方军队对南方城市和平民也进行了残酷的摧残与迫害。这使南方的命运蒙上了一层悲情的色彩,农业地区对抗工业地区的失败,也给浪漫主义者以想象的空间。
另一方面,对于联邦政府宣布南方为“分裂”、“叛乱”的宪政理由,也存在着无穷无尽的争议,有学者认为在法理方面北方存在着固有的瑕疵。凡此种种,都造成不甘失败、怀念“美好往日”的情绪在南方社会广泛存在。
在此情况下,具有贵族气质的李将军,成为这种情绪的一个寄托。李被视为南方的英雄,并得到一定的神化。同时,美国南北方的白人在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内战之后也需要和解,在此方面李将军也有独特的价值。在南方失败之后,他也曾力主双方告别过去,共同铸造未来。因而,一些北方的白人也把李将军视为一个和解的符号,他的雕像也存在于北方的不少城市。
但是应当注意的是,这种“和解”和对南方历史的浪漫化,与黑人并无关系。李将军赞成与北方白人不再为仇作对,但他毕生都反对奴隶制的废除。所以在黑人眼中,这个形象并不代表任何谅解或宽恕的意味。历史上,在奴隶制度被正式废除之后,南方各州又通过了“吉姆·克劳法”,将种族隔离的做法制度化。黑人又花费了一百年的时间,做出了很多流血牺牲,才争取到最终的平权。
所以在黑人眼中,李将军始终是维护奴隶制的代表人物,无论他和北方白人如何冰释前嫌。而无论南方有多少委屈,它当时投入战争的目的是要维护一套按照肤色把人分等级的野蛮制度,这一点也是无可否认的。它的任何委屈都不能为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的罪恶辩护。
而且从历史本身考察的话,李等南方将领的雕像也不代表南方的历史,而是后人的政治表达使其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在黑人追求平权和反歧视的过程中,每当黑人取得一定的成就,就有对此不满的人出资修建李雕像,以表达对种族平等的抗议。所以,这些雕像其实是一部分人在利用南方将领的形象来表达现实的政治诉求。而且它们绝大多数是私人出资树立的,也就是说,是私人为了政治表达的目的而侵占了公共空间。在很大意义上,并不是美国自由派试图抹煞历史,而是维护这些雕像的人在利用历史,试图美化奴隶制。这才真正会歪曲历史,妨碍人们从历史中得出正确的教训。
特朗普“双方责任论”的谬误
在白人种族主义者造成流血事件后,特朗普“对方也有责任”的貌似公平的言论激起了众怒。双方的行为真的是在道德上等价的,可以各打五十大板吗?如前所述,夏洛茨维尔市是在执行一项民主决策,并没有任何过错,而前来阻止他们的白人激进分子负有完全的过错,更何况他们还撞死了人。特朗普的反应方式让人觉得,他不愿明确谴责那些想要因为自己的肤色就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人,而这对他们只会起到壮胆和怂恿的作用。他不分轻重的“双方责任论”往好了说是一种虚伪,往不好的方向说是对罪恶的纵容。
跌入一种无原则的相对主义是极其危险的,这代表着对野蛮的无条件宽恕。在夏洛茨维尔,一部分人高呼着种族主义口号,宣称其他人不配和他们拥有平等的权利,而另一部分人只是反对他们这么做,并不是要超越于他们之上,双方在伦理上绝不是等价的。有人表示,在反种族主义者群体中,也有从事暴力行为的人,比如对白人激进分子进行侮辱和殴打,但这只是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如果把事情叙述为,只是这一小部分人的错,他们是事端的挑起者,就完全扭曲了事情的真相。
也有人说,在黑人中也存在针对白人的“逆向种族主义”,但鉴于美国白人仍然在政治和经济实力上更为强势的现状,以及独特的种族主义的历史,白人至上主义死灰复燃的风险依然是最大的。特朗普能够主要依靠着操弄种族议题上台,本身就说明了其中的潜在风险。
当然,以目前美国的文明和社会成熟程度,公然恢复种族隔离等制度是不可想象的。但特朗普的这种偏袒性的做法,很可能让种族主义者听到鼓励的哨声,从而出现更多的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和威胁行为,以及执法过程中的不公正对待。加上像李将军这样的历史阴影的困扰,这些行为最终可能造成种族伤痕的扩大。
无论从科学、历史还是社会的角度考察,种族主义都是荒谬的,而且也不像种族主义者说的是自然的,而是被构造和教育出来的,象征着社会的权力秩序,符合控制与压迫的逻辑。
当人可以只因为自己的出身或肤色而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的时候,人们是不会轻易放弃这种特权的,在被迫放弃后也会怀念。而在经济低迷、社会贫富差距加大、焦虑感上升的情况下,人们很容易把问题归给与自己种族、肤色、信仰等不同的人,认为是他们夺去了自己的机会。这往往是一种错觉,真正的答案应该从社会经济因素而不是族群因素中去寻求。特朗普正是利用了这一心理,并为此推波助澜。
种族主义这种简单粗糙的思维已经制造了很多人间悲剧,但至今仍在不断上演,说明我们走出一些原始的愚昧是多么的困难。种族主义所代表的其实是一种对特权和不平等的渴求,也只能通过权利的平等化进程来化解——不仅是在字面意义上的平等化,也包括在一切实质意义上的平等化。
种族矛盾也许不是美国当前最重大的矛盾,但仍是潜在风险最大的矛盾之一。这是美国整体危机的一部分,也只能以一种超越种族问题的综合性方式得到解决。而如果把希望寄托在特朗普这样的“只代表一部分国民”的政治家身上,如果“身份政治”的做法继续下去,不同族群彼此的攻讦变得日益激烈,人们看到的只会是文明的倒退。